第二章
刚刚揭开车帘想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情的小温侯,在苍茫暮色中,见到了一张秀美如春花的面孔,不由得怔了一怔。
姬瑶花望着他,幽黑如深潭的眼眸中,闪过一丝小温侯不能理解的复杂神色,但转瞬既逝,继而轻声说道:“我也是不得已。瑶光的腿疾越来越重,我想取出玉髓来为他治病。就算起死回生只是传闻,我也要试一试。”
几乎从来没有这样柔和地说过话,那侍卫的声音听起来不但不温和,反而有着古怪的阴森。他的同伴忍不住爆笑起来,在阴沉沉的暮色中,驿道上前后一望无人,一群爆笑的带刀大汉,看起来不但古怪而且可怕。那姑娘很显然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,警惕之外更添了恐慌,一弯腰将她弟弟背了起来,咬着牙狠狠地说道:“你别再吵了,我们快点走!”
姬瑶花抬起头来看着他。
他将那尊青苗玉仍然放回姬瑶光怀中。
她弟弟带着哭音叫道:“我已经忍了很久了,实在不能再忍下去了,姐你就让我再服一剂吧!”
驿丞满头大汗地还待解释,一声惊雷打断了他们的话,随之又是一阵重重的敲门声。方才被留下的那名侍卫,将他的座骑套上马车,自己肩扛着原来拉车的那匹摔跛了前腿的老马,没好气地赶到驿站来了。这付狼狈样子自然又招来同伴的哄笑。
但是车上摔下的那年轻男子答道:“我没事,姐,你看你的身上都脏了,还有,手肘也磨破了。”
包裹中是一尊青翠欲滴的玉石,灯光下玉身之内似乎隐隐有水珠闪耀。
小温侯许久才不能确定地问道:“这是——青苗玉?”
驿丞陪着笑答道:“不多不多,除了小侯爷和几名路过的官员,没有闲人。”
侍卫们哄笑道:“老哥不必担心,这也是人之常情嘛!”
小温侯打开包裹。
小温侯轻轻地吁了一口气,同时听到了他那几名侍卫的吁气声。
只怔了一会,那姑娘已盈盈拜倒下去:“民女姬瑶花,见过小侯爷。”
姬瑶花嘴角浮起的微笑温柔而伤感:“这尊玉是瑶光的命|根|子。我好不容易说服他同意取出玉髓,条件是不得损坏这尊玉一丝半点。我想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能够做到。”
驿丞见他神色不对,不免心虚,吞吞吐吐地说道:“小侯爷来之前,有一对姐弟前来投宿。本来按理不应收留闲杂人等,不过——”
她弟弟懒懒地说道:“姐,你想走那匹马可不想走了。我早告诉你不要相信那个说得天花乱坠的马贩子,你就是不听,现在可好,我们怎么走?”
驿丞如释重负地退出,掩上了门。
走在他们前面的一辆青布蓬马车突然间马失前蹄,将里面的人颠了出来,眼看便要摔入路边的乱石丛中,驾座上的那人已飞身抢到前面接住了车中摔下的人,只不过他自己却被这股大力撞得踉跄着摔倒在石丛中。
他无法挣脱姐姐纤秀而有力的手,忽然低头一口咬在姐姐的手臂上,那姑娘痛得眯起了眼,却仍是不肯放手。小温侯脑中突地一热,等到他回过神来时,他的人已经站在榻前,手已经击昏了那个他越来越看不顺眼的小子。
小温侯懔然一惊,反手捞过已飞近身边的那枝短戟,格挡乱石。
两天前。
普天之下的玉匠不知多少,但是没有一个玉匠的手能够比小温侯更坚定有力,眼光比他更锐利准确。
传说中青苗玉内有珍贵如琼浆的玉髓,世人传言服此玉髓能够起死回生甚至于长生不老。小温侯见尽天下各色宝玉,原以为这不过是传说中的玉石,其实并无其事,但眼前这尊玉石,令得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他放下车帘,一行人呼啸而去,留下那倒霉的侍卫在原地发呆,许久才回过神来,大叫起来:“怎么丢下我一个人!好歹也留个帮手吧!”
小温侯这才向姬瑶花道:“这么珍贵的玉,你们怎么就这样随身带着?若是露出风声,只怕会给你们惹来杀身之祸。”
乱石飞行的速度或快或慢,虽不如箭雨那般迅猛,但却花了小温侯更多的时间来格落它们。
他将那有泄密嫌疑的驿丞交给当地县衙严密看押,拷问究竟,驿丞直呼冤枉,一个见多识广的老捕头询问了事情经过之后,小心翼翼地提醒小温侯,抢走青苗玉的,很有可能是号称“石疯子”的石清泉,只有他才有这个胆量从小温侯的护翼之下抢玉,也只有他习惯于用石头作暗器并控制得如此纯熟。
只希望小温侯大人不计小人过,好男不与弱女斗,放过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外地姑娘。
驿丞吓得全身发抖,即使是一个小小驿丞,他也听说过小温侯一怒地动山摇的传言,急忙抢上前道:“姑娘,这是神武侯小侯爷,你还不快快陪礼道歉!”
她抬起眼,幽幽地看定了小温侯。
听到她那句问话,看到她脸上神情的几名侍卫,脸上都不由得露出若有所失的遗憾。
那黑影被迫伏倒在地让过呼啸而来的短戟,小温侯已趁这个机会追了上来。
如他所担心的那样,青苗玉已被抢走。他安排在左右两厢的侍卫,都中了迷香而人事不省。姬瑶花因为向来谨慎,每晚入睡之际都要在枕边放一块能解各色迷香的龙醒石,是以未曾迷倒,但仍然未能阻止那人抢走了青苗玉。
小温侯转过头来看着他:“哦?”
一边说着,一边匆匆离去。
那侍卫走过去的时候,小温侯注意到那姑娘脸上露出的戒备与警惕,这才想到,他的手下,都是些彪悍粗豪的关西大汉,说得好听一点是威武,说得不好听一点是凶狠,也难怪那姑娘虽然看起来像是练过武的样子,仍然不敢让他的侍卫走近。
上灯时分,小温侯一行已经舒舒服服地在驿站中安顿下来。驿丞被小温侯叫过来一起喝酒,大感荣幸,满脸生光。小温侯闲闲地问道:“今晚这儿投宿的人多不多?”
侧院房舍狭窄简陋,不过勉强容身而已。西厢中灯光昏黄,人影幢幢,他们可以听见那姑娘焦急的声音:“瑶光你忍着点,这药还得一阵子才能起作用。”
姬瑶花轻轻地点了点头:“这是我家祖传的。”
小温侯踌躇了一下,说道:“带我去看看。”
驿丞打开门,小温侯走了进去。
小温侯终于说道:“我要好好想一想,有没有办法做到不伤玉而取出玉髓。”
看来爱美之心,人人皆有啊。
而在这一滞之间,那黑影已经没入夜色之中。
小温侯脸色铁青。
她弟弟怪叫起来:“你背我?我当然知道你背得动我,可是我才不要这么多人看着我一个堂堂男子汉要一个姑娘家背着走!太丢脸了!”
他微微笑了起来。
他示意一名侍卫走过去。
小温侯来不及抢在前面拦截,大喝一声掷出了一枝短戟,那黑影头也不回地扬手打出一枚飞石,击中短戟后碎为三块,一块跌落地上,另两块却去势不减迎面击向小温侯,迫得他横戟一格,两块小石斜刺里飞了出去,小温侯提气纵身,在空中掷出另一枝短戟,击中前一枝短戟,令得去势已衰的这枝短戟蓦地加速激射向那黑影,破空之声呼啸刺耳。
那侍卫一脸无辜地回过头来:“小侯爷,我没有说错什么呀,她怎么见了鬼一样地跑得飞快?”
但是不待小温侯有所示意,那姑娘已经很快站了起来,没有去看自己身上的伤势或是污泥,而是扶着车上摔下的那人,急切地问道:“瑶光你还好吧?有没有摔着哪儿?”
那黑影忽地一翻身,双手一扬,一把碎石如漫天花雨扑面而来。
但他仍然迟了一步,他听见姬瑶花的怒喝声与刀剑交击声,随后姬瑶花痛呼了一声,一个黑影自她姐弟住的西厢房的后窗中飞掠出来,跃上墙头。
那侍卫尽量让自己的大嗓门听起来柔和一点:“我们家主人问姑娘要不要帮忙?”
那姑娘咬了咬唇,说道:“驿站已经不远,我先背你过去,回头再来收拾这儿。”
那姑娘怔住了,小温侯摇摇手道:“不知者不为罪,她也不过是手足情深、一时失手而已。”
小温侯平生没有这样犹豫不决过。
他挑起眉看着驿丞。
他的侍卫不约而同地勒住了缰绳,探询地看着小温侯。
暮色苍茫,春雨迷蒙,奉父命远赴襄阳祭祖的小温侯,正在回京城的驿道之上。神武侯府的马车,怒马如龙,即使在泥泞难行的地段,也轻松超过一群又一群行人。
他退了出去。
同伴的爆笑又起,小温侯也哑然失笑:“我怎么知道?还是回头你自己去问个清楚吧。现在你吓跑了别人,这匹马和这辆车就归你想办法弄到驿站去吧!”
小温侯不觉“哦”了一声。瑶台之花?她的父母给她起名时,的确有先见之明啊。
姬瑶花望着他的背影,轻轻地叹息了一声,喃喃自语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:“瑶光没有说错,你果然是个君子。”
那天夜里小温侯辗转难眠,是以侧院突然间传来的细微声响令得他蓦然惊起,伸手抓过枕边的一对短戟,越窗而出,奔向侧院。
小温侯感到脸上颇有热辣之气,看来那姑娘的手劲还挺大的,难怪得能够制得住她那个爱无理取闹的弟弟。不过也许正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弟弟,才逼得她不能柔弱。
这么美丽的姑娘摔倒在乱石丛中,论情论理,他们似乎都应该去帮一帮。
小温侯转过头向驿丞道:“你先出去,这件事不得向任何人透露。”
前方已经可以望见他们今晚预定下榻的驿站。
小温侯心中不觉一沉。她如此关心的那个人,看上去是个年轻男子,是她的夫婿吗?
灯光之下,那姑娘已经取下傍晚时分弄脏的外衣,只著了一身半新不旧的家常月白衣裙,愈显得身姿纤秀,额上汗水涔涔,费力地抱紧了在榻上挣扎的弟弟,不让他撞到墙上去或是滚到地下来,完全无暇关注进来的人。
那个石疯子,不但激怒了蔡相爷,还激怒了小温侯,他就自求多福吧。
他的笠帽掉落在地上。
姬瑶花站起身,诧异地看着他:“小侯爷不将这尊玉拿在手上琢磨?”
姬瑶花的弟弟在挣扎之际,身上掉出来一个小小包裹,灯光下只能看见包裹中露出的一点青绿,小温侯本能地伸手取了过来,姬瑶花已经站起身,见状张口欲言,却又悄然止住。
小温侯尚未回答,姬瑶花已经拜倒下去,哽咽着说道:“请小侯爷救瑶光一命!瑶花方才得罪之处,任凭小侯爷发落!”
那姑娘松了一口气:“你没事就好,来,快上车,我们还要赶路。”
小温侯心有牵挂,不想再追下去,急忙折回驿站。
小温侯不由皱起了眉。他确定自己非常、非常讨厌这个只会埋怨姐姐的家伙。
一片闹哄哄中,小温侯忽然听见细微而痛苦的呻|吟声从侧院传来。
而那姑娘则错愕地望着这个多管闲事打昏了她弟弟的家伙,好半天才明白过来,脸上腾起愤怒的潮|红,扬手便给了小温侯一耳光,怒斥道:“你怎么敢打瑶光!”
小温侯立刻带着姬氏姐弟赶回京城,并且就此加入了开封府追捕石清泉的队伍。
驿丞立刻答道:“侧院是那姐弟二人住的地方。”
与此同时他们也看到了那年轻男子与那姑娘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脸孔。他们的确是如假包换的姐弟。
但是他的目光被榻上的一样东西吸引住了。
马总捕头听完侯府侍卫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的解说,只有长叹一声。
小温侯皱起了眉:“听你的口音是蜀中人氏,蜀中也有不少名医啊,为什么要不辞辛苦地到这儿来?”
小温侯微微一笑:“姑娘虽然这样信任我,我自己倒有点不大能信任自己。令弟宁可冒生死之险也不愿意损坏这尊玉,可见这尊玉必定有它特别吸引人心之处,相处越久,越不能割舍。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抵得住这样的诱惑,还不如留在姑娘手中,令我不见可欲则心不乱。我会将我的侍卫调几名过来守在左右两厢,姑娘自己也要当心。”